正文
第一部
花园里有一棵敏感的植物,
早春的风喂给它银色的露珠,
它扇形的叶子在阳光下展开,
等受到夜之吻,又合拢起来。
春季在美丽的花园升起了,
象爱底精灵,每一处都能感到;
花和草已不再作冬眠的梦,
都在大地的幽暗的怀中苏醒。
可是在花园、田野、或丛莽间,
谁能如此快乐地喘息和抖颤,
象日午感于爱之需求的母鹿?
或是那含羞草,敏感而孤独?
先是雪球花,以后是紫罗兰
挣出了被春雨所润泽的地面,
它们的呼吸和泥草的气息
有如歌声和音乐,融在一起。
以后是斑驳的待风花,高高的
郁金香,还有水仙最为娇丽:
它望着溪水深处自己的眼睛,
直到最后,死于自己的丽容;
谷中的百合,有似水上的女仙,
热情使她苍白,青春使她娇艳,
我们透过那嫩绿的篷帐
便看到它颤抖的花盅闪着光;
还有紫的、白的、碧蓝的玉簪,
一阵乐音从它那钟铃播散,
这乐音是如此轻柔,动人,优美,
刺进感官,就象是一种香味;
还有玫瑰,象要入浴的仙女,
正在深深解开她艳红的胸衣,
她一层又一层,对着迷醉的风
整个裸露了爱与美底灵魂;
细长的百合象是神女饮醉,
高高举着她月光色的酒杯,
好似一颗白星(那是她的眼睛)
透过清露望着柔和的天空;
温馨的茉莉,甜蜜的月下香,
没有别种花香能够比得上;
还有五湖四海的奇花异草
都在花园里生长,长得繁茂。
一条溪水,水上花枝交错,
它的流动的心胸正揉合着
金黄和碧玉的光,而这光亮
反射过它枝叶覆盖的天堂;
睡莲的花瓣在微微抖颤,
星形的落花闪过了水面,
溪水在落花周围悄悄流着,
水的跳荡发出了乐音和光波。
而青苔和草地间的小径
在花园里曲折弯转,纵纵横横,
有的突然露给阳光和微风,
有的没入花浓叶密的林荫;
小径都长满了雏菊和风铃草,
象乐园里的日光兰一样爱娇,
还有各种小花,等日色西沉,
就铺下白色、紫色、蓝色的亭荫,
给萤火虫搭起了避露的屋顶;
就从这没受到亵渎的乐园,
花朵儿(好似婴儿睁开睡眼
对着母亲微笑,她甜蜜的歌声
先是催眠,最终必使他苏醒),
它们正被天庭的煦风吹开,
象宝石被矿穴的灯照出光彩,
每朵花都对天庭展开笑容,
在温和的阳光下一片欢腾;
因为每朵花都从邻近的花朵
得到了光彩、香味,互相融和,
象是饱含青春和恋情的爱侣
必为彼此的气氛围裹与充溢;
但敏感的含羞草虽爱得真挚,
它从叶到根都结不出果实,
它越是被爱,便越要爱别人,
而别的花只是求索它的爱情——
因为含羞草没有灿烂的花开,
上天没有赋与它芳泽与光彩;
它爱得最深挚,象爱神一样陶醉,
它渴求它所没有的,它渴求美!
轻捷的风从无拘束的翅膀
卸下了无数喃喃悦耳的音响;
多少花朵,象星星,发出光芒,
把缤纷的彩色投射到远方;
有翅的昆虫敏捷地游荡,
象金色的船在日光之海上,
它们满载着光辉和香味,
在碧绿的草的闪烁中飘飞;
露水的隐隐云雾,象是火焰
冒出花盅,而等太阳升上中天,
雾气就象精灵似地漫游天穹,
因为载了过多的香而致昏矇;
饱和着水雾,日午颤动的光炎
象一片海,在温暖的大地弥漫,
在这光波中,每种色、味和声音
象芦苇在一条小溪上移行;
每种物体都象天庭的使者,
给含羞草带来了甜蜜的欢乐,
白昼的时刻在懒懒地移行,
象云彩流过平静无风的天空。
当黄昏从天上向人间降临,
大地安息了,空中充满爱情,
喜悦虽不明媚,但变得深湛,
昼帷消失了,睡眠的世界呈现,
而百鸟、野兽和各类的昆砤e
都沉入寂静无声的梦之海中;
那海底为浮沙所铺,海的波浪
虽不自觉,却把波蜛E印在沙上;
(只有在半空中鸣啭的夜莺,
天越是昏黑,越唱得动情;
它所唱的极乐世界的歌声
断续地融进了含羞草的梦);
呵,含羞草是最敏感的植物,
早早就把自己向睡乡收束;
象一个孩子,嬉戏得倦了,
它最柔弱,但也最为爱娇,
终于睡进了黑夜的怀抱。
第二部
有一种神力在这美妙的园地。
她是伊甸园的夏娃,象上帝
支配着宇宙星辰,她以优美
管辖群花,无论花儿是醒、是睡。
一位女郎,相貌是那样姣丽,
更有优美的精神充沛着形体,
它发散而形现于举止和姿态,
有如海洋下的葵花在张开。
她培植这花园,从早直到黄昏:
每到夜晚,在那月下的天庭,
万千流星就象是空中的灯盏,
在她脚边欢笑,伴她离开人间!
她在人间孤独得没有伴侣,
但当晨光吻去她眼皮的睡意,
那赧红的面颊和微喘就透露了
她梦中有天堂,充满了欢笑。
呵,仿佛有个仙子,趁夜星满天,
离开了天庭来和她会面,
仿佛他始终依恋在她的身边,
虽然有昼幕隔住,使她望不见。
她的脚步象在怜悯被踏的草;
你从她胸部的起伏可以听到
轻风的飘拂会给她带来快乐,
离去了,她又会深深感到难过。
无论她轻盈的脚步落到哪里,
她飘曳的长发都会从草地
扇去轻微的足痕,那乌云一片
象日光下的旋风掠过海面。
我相信,那茂盛园中的花朵
会听到她轻柔的脚步而欢乐;
我相信,花儿会感到一种精气
从她红润的指尖流入它们身体。
有些花草被阳光晒得憔悴,
她就给洒上澄彻的溪水;
有些花盅被暴雨压得太重,
她就把那盅里的积水倒空。
她以纤手轻轻地把花冠直竖,
又用柳枝和木棍把它们支住;
呵,即使花草是她的孩子,
也不会受到更小心的培植!
所有的害虫,只要啃啮草木,
所有状貌丑恶的、讨厌的生物,
她都给装在印度编织的篮中,
直送到远远的荒莽的林丛,——
她总要在花篮里盛满了
最鲜嫩的野花和野草
给可怜的昆虫吃,因为呵
它们虽然有害,本心却无罪。
而蜜蜂和那电光一般闪过的
蜉蝣,以及那亲吻花之唇的
轻盈的飞蛾,因为它们无害,
她就任它们在自己身边徘徊。
还有很多茧子,投生前的蝴蝶,
正在墓里梦想未来的岁月,
她也任它们粘在杉树干上,
在那喷香、光滑而幽黑的树皮上。
就这样,这丽人从早春起,
就在花园里穿行,整个夏季
她都在培植园中的花草,
但在树叶枯黄前——她死了!
第三部
整整三天,这园中的花朵
象月亮升起后的星星,或者
(当月亮还没越过维苏威的浓烟)
就象那巴亚的海波一样幽暗。
到了第四日,敏感的含羞草
感到了葬歌在空中缭绕,
还有抬棺者的脚步,迟缓,沉重,
还有哀悼者的哭泣,低沉,悲痛;
还有疲弱的哀声,深沉的呼吸,
送丧者的行列默默地走去;
还有从棺木缝透出的气息,
那么幽冷,阴湿,令人感到窒息;
暗绿的草,和草丛中的花朵,
都闪着泪珠看丧仪走过;
风从他们的叹息获得了悲音,
便坐在松林中,以哀吟回答哀吟。
一度美好的园地变得脏而冷,
正象她——它的灵魂——留下的尸身,
最初还很可爱,仿佛在安睡,
以后慢慢变化,终至烂成一堆,
看了令人颤栗,再也落不了泪。
夏天迅速地流进了秋天,
冰霜在清晨的浓雾里呈现,
尽管日午的太阳还很明亮,
讥笑着秘密的夜晚的劫掠。
蔷薇花瓣,象深红色的雪片,
把下面的草地和青苔铺满。
百合花垂下头,凄然褪色,
象是皮肤惨白的垂死者。
而那吸食甘露的印度花草,
本来色和香都最为美妙,
如今却日复一日,一叶叶地,
变成了一堆黄土,一堆烂泥。
而那棕色、黄色、灰色、红色
和染有死白的叶子,纷纷飘落,
它们象一群阴魂随风卷去,
那呼啸的声音使鸟儿惊悸。
疾风把有翼的种子吹醒了,
它们离开了诞生它们的恶草,
它们附上很多蜜汁的花梗,
那花梗又携带它们烂入土中。
生长在小河里的水仙花,
花瓣已从支持它的茎上落下,
旋流的河水把落花到处追赶,
正如秋风把花瓣在空中扬散。
呵,接着下了雨,断落的花茎
弯折而纠缠地横倒在园径;
那雕落的寄生植物的棚蔓
和一切鲜花,都变为荒凉一片。
在秋风起后,在落雪以前,
最可憎的野草都开始蔓延,
它们的粗叶子斑点密布,
象蟾蜍的背,又象水蛇的腹。
蓟棘、荨麻和毒麦草丛生,
羊蹄草、韭沃斯、茂盛的人参,
都伸出它们空心的长梗,
把风熏臭了,空气也为之窒息。
还有诗中不宜于指名的植物
给这园地长满了丑恶的灌木,
铅灰的,充满毒汁,刺上便起泡,
星形的露水在上面闪耀。
还有蘑菇,木耳,霉和青苔,
象浓雾,都从湿冷的土地出来,
苍白、肥硕,仿佛腐烂的死者
又充满了生之精气而复活!
菌丝,野草,垃圾,污秽的浮渣,
把流动的小河塞得浑浊、喑哑,
在河口,大得象木桩的菖蒲
又以水蛇般的根把河水堵住。
空气是凝固的,每过一点钟
致命的雾气就更浓地升腾,
早晨能看见它,日午能触到它,
入夜后,浓得连星光也难溶化。
在日午,油一般凝固的瘴疠
在枝头上爬行,隐隐地掠去;
它无论落上哪一条树枝,
那枝干就为它的毒氛所腐蚀。
含羞草呢,象被邪魔附了体,
它哭着,它的叶子紧紧闭起,
被那叶片所闭住的泪珠
都变成了冷而粘的胶状物。
叶子很快雕落了,而那枝干
也很快就被疠疫之斧砍断;
汁液从每条孔道流回根须,
正如血液要倒回停顿的心里。
因为冬天来了:风是他的鞭子,
他按在唇上一只裂开的手指;
他把山峰流下的瀑布拉断,
让它象手铐响在自己的腰间;
他的呼吸是锁链,不声不响
就把大地、空气和河水捆绑;
驾着北极的凛冽的风暴,
他坐在宝辇中急急地赶到。
于是恶草,那活着的“死亡”,
便逃到地下,躲开了冰霜。
它们的枯萎和急速的逃避
不过象是鬼魂暂时隐去!
而鼹鼠和栗鼠因为没吃食
都在含羞草的根下饿死;
飞鸟在严寒的空中冻僵、落下,
落在杈桠的枯枝上垂挂。
起初有一阵温雨降自高空,
等落在枝上,雨点便凝成了冰;
接着,冷峭的露水向上蒸发,
又变为温暖的雨滴落下;
北方吹来的旋风到处游荡,
象是一只嗅到死婴的野狼,
它摇着结冰的僵硬的树枝,
又用犀利的爪子把它攫去。
等冬天去了,春天又回来,
含羞草已成了无叶的残骸;
可是毒菌,羊蹄草,毒麦,曼陀罗,
却从它们的墓墟里死而复活。
结语
是否含羞草感到了春天?
是否其他植物(在雕枯前
象精灵似地在枝叶中端坐)
感到了这一变化?我很难说。
是否那女郎的优美的精神
——呵,它已不再有人的外形,
象夜星发散光,发散爱情——
回忆到逝去的欢快,感到伤心?
我也很难说;但我们这一生
既然充满了谬误、愚昧、纷争,
无所谓真实,一切都是表相,
而我们只是梦影在游荡;
至少,让我们怀有一个信念,
这信念呵,会给人以慰安,
那就是:死亡本身也必然
象其他的事物,是一场空幻。
那美好的花园,那动人的女郎,
还有那一切美的形影和色香,
其实并没有消逝;不过是我们
和我们的一切变化了,而非它们。
因为爱、美、和喜悦不会死去,
也不会变化;它们的威力
能超越我们的感官:而这感官
经不住光亮,因为本身太幽暗。
(1820年)
【注释】
死于自己的丽容:希腊神话,美少年那耳喀索斯爱看自己水中的映影,竟致忘食死去。死后变为水仙花。